第二章 6 2\nN4WL
5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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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看时似乎还新的宾馆,近看却见涂料已开始剥落,几乎形同废墟。正面栽有巨大的苏铁树,树后徐缓的坡道一直连到正门。我们止住脚步,重新仰视这座四层宾馆。就气氛来说,即使作为魔幻电影的外景拍摄场使用也不奇怪。自动门钉了木板上去,但一部分已经掉了,成为可以勉强过人的通道。较之幽会场所,说是毒品交易地点或偷渡者的藏身之处更合适。 *m$PH"
一楼除了大厅和沙龙,还有餐厅和厨房。餐厅一角堆着桌椅。穿过大厅,慢慢登上楼梯。二楼往上是客房。带把手的茶褐色厚木板门在走廊一侧整齐地排列着。走廊和楼梯积了很多细沙,用凉鞋一蹭,发出沙沙拉拉的声音。 MZ5Y\-nq\
大木说是“305房间”。就是说,他于我们在海里游泳的时间里拾掇了那个房间,以免亚纪看见用过的避宝宝套一类玩意儿。当然讲好付给酬金。金额虽然没定,但巨无霸加炸薯条那几个钱恐怕不行。感觉上好像是被高利率小额贷款缠得动弹不得的中小企业经理。 BU9J_rCIv
走廊大约正中间有个大大的窗户洞,后山坡一颗树从那里钻进建筑物,树冠在走廊天花板下四下舒展,树繁叶茂,苍翠欲滴。看这情形,整座宾馆被植物取而代之也只是时间问题。 -!|WZ
打开大木指定的305房间的门,一张极大的床当即扑入眼帘。床虎虎生风地摆在房间正中。我觉得好像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,不由转过眼睛。可是房间除了床别无东西可看。两个人都不知看什么合适,只好半看不看地看床、看天花板。本应说点什么,却说不出。沉默使得身体发僵。甚至吞咽口中唾液的声音都让人心悸。 :GQIlA8cF$
“先把东西放在这儿,看一下宾馆里面再说吧。”我好歹这样开口。 Jh43)#G-
“也好。”亚纪如释重负地点了下头。 2sqm7th
我们走去一楼厨房。那里也有后山植物侵入,到处都是不很大的绿丛。两人身上都被海水弄得黏糊糊的,一阵急雨似乎并没彻底冲洗干净。拧了拧厨房自来水龙头,没有水出来。 bbNU\r5%
“没有水,晚饭也做不成的。”亚纪责怪似的说。 V@v1a@=W
“听大木说,宾馆后面好像有口井。”我语气中带有辩解意味。 wMz-U- z
厨房门不见了。雨不知何时停了,后山泻下的夕晖在厨房地上有气无力地投下影子。山紧贴宾馆旁边。山坡上的杂草茂盛得如燃烧一般,全然看不见泥土。杂草也好蔓条也好灌木丛也好,一切都难解难分。 v0Ai!#
野蔷薇缠着艾蒿和蕺菜,两只凤蝶在上面互相追逐。往前几步有个旧水槽。被草掩住了一半,不小心都看不出。草丛中竖起一条塑料管,管口有透明的水冒出。想必把山上的清水引来了。我把手插进水槽,水凉得舒坦。 k6O.H
“在这里洗身子吧。” %-#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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亚纪仍在游泳衣外面套着白T恤。 SY'2A)
“我去取浴巾来。” dCZ\ S91q
“嗯。”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。 #`La|a.-
爬上三楼,提起装有浴巾和替换衣服的塑料旅行包折回时,亚纪正在水槽旁边光着身子背朝后站着。不可思议的光景。夕阳已躲进后山不见,雪白雪白的LT从幽暗的杂草丛中模模糊糊浮现出来。我以做梦般的心情久久注视她的背影。 V \6(d
“干什么呢?” y7JZKtsFA
她依然背对这边:“不是没有浴巾的么!” ?Ml%$z@b?
“不管不顾地脱个精光?”我笑着把浴巾搭在她肩上。 ^Ue0mC7m
“谢谢。” bR`rT4.F
亚纪三把两把擦了身体,把浴巾缠在胸部那里。浴巾没有想的大,离膝部还差不少。 JAlU%n?R
“别那么看!”她说。 izPh1YA
水槽里密密麻麻长着泛褐的绿色水草,如一缕缕细发轻轻摆动。我把毛巾浸在槽里擦洗身体。正用力拧干毛巾擦着,亚纪从厨房门口往这边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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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在么?”她迟疑地低着头问。“估计你要浴巾。” ?h!t$QQ!M
“谢谢。”我背对着她接过浴巾。 W}XYmF*_?
我从喜欢登山的父亲那里借来了小炉、组装式炊具和一套勺匙等物。晚饭由我负责。菜谱是“极品鳗鱼鸡蛋浇汁饭”。首先把塑料瓶里的水烧开,然后倒入“农协”大米,十分钟后饭可煮好。煮饭时间里把削成竹叶形薄皮的牛蒡过一遍水,把长葱和盒装鳗鱼细细切好。然后把牛蒡垫在锅里,加入水和调味汁,放在火上。煮开了,投进鳗鱼和长葱一起煮。再洒上搅拌好的鸡蛋、盖锅盖、熄火,闷一会儿。最后压在碗里盛的米饭上面,至此大功告成。若再来一个永谷园出品的“夕饷”牌酱汤料,一菜一汤毫不含糊。 `l>93A
亚纪做了个蔬菜条和水果块混合色拉。花工夫虽不少,却感觉不出野炊的妙味。天黑了下来,点亮同样是父亲借给的提灯。吃饭时候,把收音机调在短波台。播的是西方音乐点播节目,专播名称特长的乐队:Red Hot Chili Peppers(红热辣椒面), Everything But The Girl(删除女孩), Afrika Bambaataa And Soul Sonic Force("非洲班巴塔”与灵魂音速力量)。 b4Cfd?'
吃完饭,用卫生纸擦了餐具,垃圾归拢起来装进塑料袋,之后拎起提灯上三楼房间。或许因为淋浴时已经看了对方LT的关系,这回没了那么尴尬的气氛。肚子饱饱的,懒得琢磨乌七八糟的事情了。于是背靠床头板,开始考英语单词。一个说日语,另一个用英语回答。答出对方答不出的单词即得一分。 WHUT/:?f
“帽Ρε”亚纪问。 o3n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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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superstition”我脱口而出。 g/8.W
“简单了点儿?” 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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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有点儿。那么,怀宝宝” Y5ogi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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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怀宝宝?”亚纪瞪圆眼睛看我。 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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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知道?” |e*Gz D
“嗯。” OE'K5oIM
“conception" l#D-q/k?
“啊,是吗。” 'lhP!E_)q
“下边该你问了。” M[aT2A
“呃……同情、同感” P_p6GT:5
“sympathy"我当即回答。“以S开头的单词近来你可背来着?” 4!l
sk:R
“算背了吧。不过你记得可真牢。” ?fK^&6pI
“两个都是通过摇滚曲名记的。斯蒂芬·旺达和罗林·斯通兄弟。” +7Yu^&
“唔。” ~->Hlxze'K
继续提问。 _i3i HR?
“勃起” tu\mFHv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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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什么呀,那?” Ag0]U
“勃起嘛!勃起用英语怎么说?” yjEI/9_
“怀宝宝啦勃起啦,那种单词不知道也无所谓嘛!”亚纪生气地说。 $ph0ag+
我则始终保持冷静。“conception可是还有概念这个意思的哟!”我开始解释,“勃起叫 erection。把 R换成 L 就成了投票一词。general election 是大选。但若把L和R搞错,就成了将军勃起。这种丢人现眼的错误,我可不希望你弄出来。” d5DP^u
“这类玩意儿在哪里记的?”她仍然显得不解,“什么怀宝宝什么勃起……” $]@O/[
“翻辞典记的。” 5x8'K7/4.
“到底是喜欢才能擅长。” YywEZ?X
“这说法我觉得不大对。” ],8;eq%W)
“我觉得大对特对。” E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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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不愿意争执,遂闭住嘴眼望窗外。当然黑漆漆一无所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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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过这么记英语单词,可能有帮助?”亚纪自言自语地说。“据说女性大学入学率的增加同离婚率的增加成正比——越学越不幸。你不觉得奇怪?” ?ork^4 $s
“离婚未必等于不幸吧?” [}>#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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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倒是。”亚纪停了一会儿,“我们本该是为了幸福而活着的。学习也好工作也好,本该是为了幸福才做的。” c[SU5 66y
广播里仍在播放名字特长的乐队的歌曲:Quicksilver Messenger Service(水银使者), Cr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(朋友·啤酒·音乐),Big Brother and Holding Company (老大哥与控股公司)。 zw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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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时又下起了雨。雨打在宾馆窗扇和房檐,声音很吵。我们躺在床上,怅怅听着雨声。闭上眼睛倾听之间,一股股气味强烈起来。雨味儿、后山的土味儿植物味儿、地板落的灰尘味儿、剥裂的墙纸味儿——这些味儿仿佛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团团包围。 [tUv*jw %
应该累了,偏偏不睏。于是轮流讲小时候的事。亚纪先讲。 "JkZJ#
“幼儿园毕业的时候,在幼儿园院子里埋了time capsule①,报纸啦大家拍的照片啦作文啦什么的。全用片假名②写的,写将来自己想当什么、自己的理想。” ZCm1+Y$
“你写的什么?” L@w0N)P<!{
“不记得了。”她不无遗憾地说。 )`w=qCn1 Y
“想当新娘子?” q0&Wk"X%rr
“也有可能。”亚纪轻轻笑道,“真想挖出来看看。” <rNtY ,
这回轮到我了。 NQ?x8h3
“奶奶活着的时候,有个常来我们家的按摩师。六十岁光景,据说生下来眼睛就看不见。一次那个人这样问我:小少爷,雨是一颗一颗下的,还是成一条长线下的?因为天生失明,不知道的。” n0_B(997*
“是么,”亚纪信服地点点头,“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呢?” 4d!S#zx
“我说一颗一颗下的。那个人说‘一颗一颗的?’一副分外感动的样子。他说从小就一直觉得是个谜,不明白雨是颗粒还是线条。今天因了小少爷自己也聪明一点了。” Hu[]h]
① 时间容器,寄给未来的包裹。即把记录当代文化、生活的资料装在容器里埋入地下留给后世。 3b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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② 日文字母。分平假名和片假名两种。 RfKc{V
“活像new cinema paradise①。” hwiKOP
“可现在想来挺怪的。” >DL/..
“怪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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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既然那么长时间里迷惑不解,为什么不早些问人呢?何苦忍到六十岁呢!为什么偏偏问我呢?” _=ugxL #eB
“肯定看见你突然想起来的,想起小时的疑问。” W1vCN31
“也可能下雨的时候到处问同样的问题来着。” Fse['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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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依然下个不停。 q"S(7xWS
“大家都不担心我们?”亚纪问。 SO`dnf
“莫非向警察报案?” U\Ct/U&A?
“你对家里人怎么说的?” <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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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在同学那里野营。你呢?” Qh\YR\O
“我也说是野营。让一个同学做证。” m$,,YKhh
“那个同学信得过?” |U#DUqw
“差不多。可我不喜欢这样,毕竟连累很多人。” R1}IeeZO?&
“啊,是啊。” vF"c
亚纪横过身体,把脸转向我。我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。 5^yG2&>#
“别急,慢慢在一起好了。” 7Yuk
我们互相抱着闭起眼睛。小沙砾在代替床垫铺的毛巾被下面窸窸窣窣发出声响。 XdpF&B&K7Q
半夜醒来,广播早已结束。拧短了灯芯的提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了。我从床头下去关掉收音机电源。房间里闷着提灯的热量。打开窗,外面凉瓦瓦的空气和海潮味儿一起涌进。看样子天还没亮。雨不知何时停了,乌云散尽的天空闪出许多星星。也许附近没有照明的关系,星星近得几乎可以用钓鱼竿捅下来。 [4p=X=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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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有波浪声。”亚纪的语音。 @0$}?2
“没睡?” `)6>nPr7P
她来到窗边向外眺望。隔着黑暗的海面,可以隐约望见对岸的灯火。 ?cJ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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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哪一带呢?” h1#S+k
① 新电影乐园。New cinema,上世纪五、六十年代英美产生的电影制作理念。 80Ag
“不是小池就是石应那儿吧。” lr WLN
来而复去的海浪声反复传来。海浪打翻岸边的石头,撤走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。 34SA~5
“哪里有电话铃响?”亚纪突然说。 E#8_hT]5
“何至于。”我侧耳倾听,“真有!” ~;[&K%n
我拿起桌上的手电筒,两人走出房间。走廊里一团漆黑。手电筒光模模糊糊照出尽头的墙壁。似乎稍前一些的房间里有电话响。我们蹑手蹑脚慢慢前行。电话仍响个不停。房间本应临近了,电话铃声却丝毫没有临近。 R2l[Q){!
铃声忽然止住。大概打电话的人判断没人接而放下听筒。我们默默对视。用手电筒光往周围照射。原来这里是走廊窗扇坏掉而有树枝侵入的那个地方。头顶上,一条枝蔓缠绕的粗树枝长满茂密的叶片。往树枝上一照,一只铜花金龟在树皮上趴着。从坏掉的窗口伸出脑袋把手电筒光向外射去,山坡就在眼前四、五米远的地方。这时,亚纪低声道: ``!G I'^
“萤火虫!” 2}w#3K
往她看的那边凝目看去,草丛中有个小小的光点。一开始只有一个。但细看之下,这边那边都有光点辉映。注视之间,数量急速增多。 YgEM:'1f
不下一两百只的萤火虫在杂草和灌木之间闪闪烁烁。趴在叶片上的忽一下子飞起,同两三只一起飞了一程又躲进草中不见。数量虽然多,但飞得十分安静。又像是整个一大群随风飘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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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关掉手电筒!”亚纪说。 yO=p3PV d
现在我们和它们置身于同样的黑暗中。一只萤火虫离群朝这边飞来,曵着微弱的光亮缓缓靠近。飞到房檐那里,在空中停了一会儿。我手心朝上向它伸去。萤火虫警惕地往后退了一点,似乎俯在后山伸来的枝梢上歇息。我们等它。稍顷,重新飞起,在亚纪周围缓缓盘旋,然后像雪花翩然飘落一样轻轻停在她肩上,就好像萤火虫选择了她。它像传送什么暗号似的闪了两三次光亮。 <;%0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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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屏息敛气看着萤火虫。忽闪了几次之后,萤火虫悄然飞离亚纪的肩。这回没有像来时那样犹犹豫豫,笔直朝同伴们所在的后山草木中飞去。我们目不转睛追逐萤火虫的光点。不久,萤火虫返回群体,在同伴们之间飞来飞去,同许许多多小光点混在一起,无从分辨了。 +semfZ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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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1 &pM'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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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修学旅行回来时,亚纪已被确诊为“再生不良性贫血”。医生解释起因于骨髓功能的弱化。对此她似乎已经相信。我当然也没理由怀疑。 %swR:Bv
为防止感染,护士教给我防护技术。首先穿上走廊衣柜里的防护服和口罩,其次把穿来的鞋用专用拖鞋换掉,再在医院门口洗手消毒,这才得以入内。 L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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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看见穿防护服戴口罩的我,亚纪都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。 ibXe"X/_
“一点也不谐调的嘛!” j eq:
“有什么办法呢!”我沮丧地说,“都怪你的骨髓偷懒不好好制造白血球,才落得这副模样。” c5("-xB
“学校怎么样?”她有意转换话题。 ~b Rd)1
“还不是老样子。”我没好气地回答。 [EgW/\35
“快期中考试了吧?” 6UlF5pom
“像是。” UFe(4]^
“学习进度快?” $Z ]z
“就那样。” s"i~6})K<$
“想快点上学啊。”她眼看窗外自言自语。 ,t1vb3
护士从病房门口探进脸问有变化没有,对我也笑着打招呼。因为天天来,差不多所有护士都认得我。检查什么的大体上午做完,晚饭前安安静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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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监视着呢,看接吻没有。”护士走后,亚纪低声道,“近来护士长提醒来着,说不能和常来看望的男朋友接吻哟,病菌会传染的。” hT'=V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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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瞬间,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口中爬来爬去的细菌。 M'q'$)e
“说的叫人不大愉快啊!” J*j5#V];
“想么?” ~].ggcl`w
“也不特别想。” "mOI!xf@a
“吻也没关系的。” X"j>=DEX
“传染了怎么办?” JS!*2*Wr
“洗面台有我用的漱口药水,用那个好好漱一下口。” nLj&Uf&
我把口罩往下拉到下巴,用抗感染药水仔细漱口。然后坐在床边和亚纪相对。我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情形。在无菌状态中实施接吻,比初吻还要紧张。我们把嘴唇轻轻碰在一起。 0z7L+2#b^
“一股药味儿。”她说。 dv, C6t2
“今晚发烧可别怪我哟。” ?g3 ]~;#
“不过挺好的。” ]dG\j^e|
“再来一次?” z1vw'VT>
我们再次对上嘴唇。身穿做手术用的那种淡绿色防护服、清洁口腔后进行的接吻,颇像一种庄严的仪式。 7d;pvhnH
“明年梅雨时节到城山看绣球花去。”我说。 'z5h3J
“初二的约定。”亚纪仿佛望远似的眯起眼睛,“仅仅过去三年,却好像很久以前的事。” V@%
“因为发生的事太多了。” %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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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啊。”亚纪现出怅怅陷入深思的神情,低声道:“还要半年多?” E"#Xc@
“那之前慢慢把病治好。” 1CkdpYjsj
“嗯。”她暧昧地点了下头,“够长的啊!早知如此,健康时去看了多好。” 1{Jb"
“瞧你说的,好像不能康复似的。” F~6#LT
亚纪没有回答,代以凄寂的笑意。 o>F*Itr{
一天去医院时她正睡着,也没有母亲陪伴。我从旁边看她睡着时的脸。由于贫血,脸很苍白。病房窗口拉着奶油色窗帘。亚纪闭着眼睛。为了避光,脸略略歪向与窗口相反的一边。透过窗帘射进的光宛如蝴蝶的磷粉在房间里飞来飞去。光也落在她脸上,给脸上的表情多了一层安祥的阴翳。我像看奇珍异宝一样持续看她的睡脸。看着看着,一阵不安朝我袭来——从安祥的睡眠中,仿佛有小得肉眼看不见的死如罂粟种粒浮现出来。上写生课时,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视画纸,雪白的画纸果真像遮上一层小小的黑点——便是那样一种感觉。 OQScW2a&
“亚纪!” Z19m@vMsIP
我叫她的名字,反复叫了几次。她对自己的名字做出反应,微微动了动身子。然后像要赶走什么似的左右摇一下脑袋,盖在脸上的东西一张张剥落,表情隐约透出生机,像鸟叫一样睁开眼睛。 2+.18"rvi
“阿朔!”亚纪意外似的低声唤我。 *P!s{i
“心情怎样?” K"\MU
“睡了一会儿,好多了。” 6):Xzx,
她从床上坐起,拿过椅背上搭的对襟毛衣,套在睡衣外面。 wzh]97b
“上午十分消沉。”她以约略带有颓废意味的眼神说,“想到自己的死,心想若是知道要同你永远分别,我到底会怎么样呢?” >.<ooWw
“傻话,不能想那样的东西。” YTQps&mD.
“是啊,”她叹息一声,“好像没有信心了。” -Wc~B3E|
“医院寂寞?” f8'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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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嗯。”她轻轻点头。 .et ^4V3
话语一中断,沉默就重重压来。 }"_j0ax
“自己不在这个人世是怎么回事呢?一点也想像不出。”稍顷,亚纪自言自语地说,“生命有限——总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。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,可平时从没把理所当然的事当理所当然的事。” 6;+jIkk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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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只想愉快的事好了,如病好了以后……” 0/ !,Dn
“想和你结婚的事?”较之连接话题,更像要就此中止。 }mZVL~|V
“我漱漱口去。” d"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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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这么一说,她才漾出笑意。 )\ZzTS
每次看望时,依然趁护士看不见飞快地接吻。对我来说,那仿佛自己生存的明证。没有因感染引起发烧,我打算把这小小的仪式一直坚持下去。 HI`q1m.
“近来洗头的时候头发掉了很多。”她说。 _1L(7|^~y[
“药的副作用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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亚纪默默点头。 !^y y0`k6
“很让人伤感。” /YH`4e5g
我不由抓起她的手。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好。为冲淡难过,我试着说: mI7~c;~
“就算光秃我也喜欢你的。” [A9JshMo
她瞪圆眼睛看我: #? ?%B
“别说的那么直截了当好不好?” /(?@mnq_
“对不起。”我坦率地道歉。尔后自我辩解似的说:“古文里的直截了当①是忽然、暂时之意,是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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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,亚纪突然把脸贴在我胸口,像小孩子似的放声哭了起来。完全始料未及。我一时惊慌失措。看见她哭还是头一次。这种情绪不稳定不知是病情造成的,还是用于治疗的药物副作用所使然。只是,这时我才隐约察觉病症的不同一般。 hO#t:Wx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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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2 \NK-L.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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亚纪的面庞明显消瘦了。因呕感吃不下饭。一整天心情不好,别说面对饭菜,甚至闻到饭味儿都受不了。严重时候,一听见送饭小车的轮响都无法忍受。开了止呕药,但几乎不见效果。为了治疗服用相当有刺激性的药这点可以想像,但很难和“贫血”联系在一起。到底在治疗什么呢? 33K*qaRAD
我用医学辞典查了“再生不良性贫血”词条。上面写道因骨髓造血不良发生的贫血。的确同亚纪从医生口中听来的解释相同。治疗方法为输血和投以甾类激素。忽然,我目光落在下一页上:“白血病”。我想起初二时写的点歌明信片。说不定,那是无心的恶作剧眼下作为现实痛苦降临到亚纪身上。我很快打消这个不合理的念头,开始阅读医学辞典的记述。但是促成应验的懊悔总在心头挥之不去。 +}@8p[`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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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亚纪所担心的,头发开始脱落。因本来是长头发,脱落的地方格外显眼。而且随着治疗的旷日持久,她精神上也愈发消沉下去。 =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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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药好像没起作用,担心不得了。”她说,“副作用那么强都没有奏效,那么就是说没有能治好我的病的药了。” g5S?nHS}
“如今无论什么病一般都能治好的。”我一边回想医学辞典的记述一边说,“尤其小孩子的病。” sbo^"&%w
“十七岁还是小孩子?” WR#0<cz(
“才十六嘛。” WKl+{e
“很快就十七。” TWd;EnNM
① 原文为“あからさま”,作为古语乃此意,见前注。 909md|9K3
“反正介于小孩子和大人之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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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,治好和治不好半对半了?” iiG f'@/
话语卡住。 8K{[2O7i)
“适合治你的病的药说不定刚刚发现。” 0Fw6Dq<8-!
“是吗?”她扬起半信半疑的脸。 `f9gC3Hk
“上小学时我因肺炎住过一次院。那时药也怎么都没效果。反复试来试去,终于找到有效的药。那期间我家父母以为我活不成了,十分担心。” !bU\zH
“但愿我也像你那样快点儿找到药。这样子下去,药没等找到,身体先完了。” `/n M[
“我能代替就好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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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实际体会到这个难受滋味,你就不会那么说了。” *5VXyt2
房间的空气仿佛“咔嗤”现出裂纹。 X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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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原谅我。”亚纪以低弱的声音说,“我最害怕的或许不是病治不好,而是性格因病变糟。如果自己不再是过去的自己,惹你讨厌的话,我真不知如何是好。” >cN~U3
第二天,亚纪戴一顶淡粉色的塑料帽迎接我。 {gsdG-
“怎么了,戴那顶帽子?” h}L}[
她淘气地笑着摘下帽子。我不由屏住呼吸。简直换了一个人。头发剪短了。一夜之间,亚纪的发型看起来较之短发更近乎秃头了。 fuX'~$b.fA
“我请求弄成这样子的。”她主动开口,“医生说治疗结束后还会长出来,长回原来的样子。没办法啊。那之前只能专心配合治疗了。” EQ<RDhC@b
“就是说决心已定。” feX^~gM
“头发掉光了也不讨厌我?” j1-,Sqi
“不会掉光吧。” [/ M`
亚纪仿佛对我的语气感到胆怯,缄口不语。 DmqSQA
“不是有尼姑的吗?”良久,她说。 U@F)2?
“当尼姑?” z[EFQ^*>
“得病前我就想过了:如果阿朔扔下我死了,那时我就进尼姑院。” jrMe G.e=D
“瞧你想些什么呀!” :+rUBYWx
“还不是,跟你以外的人结婚、生孩子、当母亲、上年纪,简直无法想像。” VDbI-P&c
“我也无法想像跟你以外的人结婚、生孩子、当父亲。所以你不恢复健康可不好办。” P"_$uO( 5x
“是啊。”她用掌心“嚓嚓”摸自己的脑袋,“不好看?” }
JiSmi6o
从剪短头发时开始,亚纪的呕感平复下来。也许身体适应了药物。或者因对治疗采取积极态度而使精神趋于稳定也未可知。虽然仍吃不下像样的饭菜,但水果、果冻、橙汁还有少量面包可以吃了。也能多多少少看几页书。她对澳大利亚土著人的世界观和传统生活方式怀有兴趣。 8K"+,s(%R
“土著人采摘植物前必定先用手罩住。”亚纪俨然传授刚从书上学得的知识,“不难明白吧——这个没有长大还不能吃、那个已完成赋予生命的准备可以吃了等等。” bKDA!R2
我把手罩在亚纪眼前: o "z@&G" ^
“这个没有长大还不能吃。” $`VFdAe
“给你说正经话。” $uDqqG(^
“你以为土著人吃什么?” bh p5<